夜半，卧室里只剩下李若素跟她妈妈两人。准确地说，是她妈妈看出来她的不悦，故意支走她的爸爸和李安之。
她的妈妈很虚弱，大致讲了自己的病情。当妈的人，总是避重就轻，愣是把癌症晚期说得轻描淡写，好像这只是一场重感冒。
李若素这才知道，早在半年前，她妈妈已经发现自己得病，也是在那个时候，她重新接受了爸爸。
"若素……"妈妈的声音本就很是细柔，这么病着更是气若游丝："我和你爸爸对不起你和安之，我们心里对你们一直心存愧疚。"
李若素背过身去，她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内心的情绪，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的母亲。对于父亲，她是恨的，对于母亲，她是怜的，可她如今觉得自己被抛弃了，强烈的背叛感压得她难以呼吸。
"我知道，你心里恨你的爸爸，也怪我在你小时候给你传输了很多不好观念。"妈妈眼角湿了眼泪，仰头看着微弱的灯光，也是在这盏灯下，在李若素不到十岁的年纪，她因为无法排解内心的压力，向幼小的女儿发泄了许多乱七八糟的情绪。
"我跟你爸爸婚姻的失败，是两个人都有过错的，我们都太年轻，不擅长认错，所以才会为了很小的事情闹得不可开交。说到底，并没有谁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，我们只不太骄傲了，谁也不肯让步罢了。这些年，他带着安之在外面生活，一直单着，既然回来了，我想——"
"你想让他回家？"李若素喉间干涩，怔怔地看着她的妈妈，好陌生的脸，好陌生的眼神！好陌生的感觉！
妈妈没想到李若素的反应会这样强烈，皱眉哭道："孩子，我活不了多久了，就让我再给你一个完整的家吧！"
李若素泣不成声，冲了出去。门外一直站着她的爸爸和李安之。
小院子里有淡淡的青草香味，几盆开得正好的含羞草，夜间耷拉着的脑袋也掩不住它的生生气息。所有的一切都跟爸爸有关！
这个家里已经二十多年没有花草了，她和妈妈最擅长的事就是把花草养死。相反的，她爸爸是个养绿植的高手！
含羞草，是爸爸妈妈的定情信物！
"别折磨它们了，这是爸爸辛苦养着的！"李安之打掉李若素折磨含羞草的手，她脸上的怒意很是明显："有什么气不要冲这些花花草草！我就不明白了，你到底在气什么啊？爸爸也是你的亲爸爸，我们回来这个家，难道不好吗？"
"我没有爸爸，我七岁那年就没有了爸爸！"李若素眼神狠戾，看得人冷意横生，偏偏她面对的人是李安之，比她还要冷漠。
"血缘至亲不是凭你想不想要！爸爸妈妈，我和你，我们永远都是一家人，只有我们四个人是血脉相连的！"
"我没有你那么伟大！"李若素吼道："你们对我来说，比邻居家的狗还要陌生！二十多年了，我都快忘记他长什么样子了！"
"但你还是没有忘记不是吗？"李安之恨铁不成钢："李若素，你清醒一点！只有在乎才会生气！你渴望爸爸回来，你比谁都想要这个家重新完整，正视你的内心！不要再逃避了！"
李若素攥紧拳头，咬紧牙关，一字一句恨道："我没有。"
李安之顿了顿，语气稍稍平和，道："妈妈乳腺癌晚期了，医生说，病因虽然很多，但长期情绪低落对病情影响很大。但凡她肯早些对爸爸打开心扉，或许她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！"
"你胡说什么！"李若素不可置信地看着李安之。
"你不知道吧，二十多年来，爸爸一直坚持给妈妈写信，他等了她二十多年。我们身在另一个城市，可我们从来没有断掉对你们的关心。你的每一次生日，每一次升学，每一次进步，我们全都知道。我们之所以没有回来，是因为爸爸一直在等妈妈重新接受他啊。"
"你胡说！我不相信！"李若素陷入偌大的震惊当中，这个真相与她二十年来所相信的事实，完全相悖！她以为妈妈一心想着爸爸，爸爸却冷漠不肯回家！她以为妈妈痴心错付，她以为她被爸爸抛弃！
不仅如此！她不敢轻易相信男人，因为她不想步妈妈的后尘。她对男人有偏见，因为心里对她爸爸有很深的恨意！
天哪！这是什么狗血生活剧！
"若素……"黑暗中走过来的，那个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，依然是记忆中目光明朗，脸颊有酒窝的英俊男人！
血缘确实是很奇妙的东西，她确实从未忘记过他的模样。更奇怪的是，她越努力想要忘记，他的模样反而越是深刻。记忆中，他带着她们姐妹俩在院子里玩耍的情景，始终是温暖记忆中浓墨重彩的一笔。
恨，果然是爱的近义词。
"好孩子啊，爸爸其实很想念你。"
"我……"李若素往后退了几步，摸到冰冷的墙面才觉得稍稍安心。如果李安之说的都是真的，那么这些年都是她错怪了爸爸，爸爸其实是爱她的？
他的眼睛里满是泪花，那么真挚地走向她，再回想妈妈的道歉——她真的错了！
情绪大崩溃！李若素沿着墙角摩挲，坐在粗糙的水泥地板上。双臂环抱着双腿，把头埋在膝盖间，眼泪覆盖了所有的视线，大颗大颗砸落在地板上，溅起泪花点点。
她一个人哭了很久，很久，久到哭累了，泪干了。她的爸爸和姐姐始终站在一米远的地方，默默陪着她。
很多很多年前，下着大雨的夜里，李安之抱着哭泣的李若素，告诉她：姐姐会永远陪着妹妹，不管遇到什么害怕的事情，只要有姐姐在，一定不会有事的。
现在的李安之，没有儿时那般温柔，行事作风干脆利落，不喜欢拖泥带水的。她说的话一点儿也不温柔，可细想来，也是句句戳到真相。性格虽然有变化，可她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来表达爱罢。
这一夜，他们没再说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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