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子就这么过了一天又一天。
这天夜里,雷绍衡坐在院子里抽烟。他们都睡下了,院子里很安静,夜空的颜色却是很深。
凌晨已过,今日是五月二十日。
指间的烟抽到半截,他拨通了蔚海蓝的电话。很快电话就被接通了,那头的她并没有说话。他却听见她的呼吸声,那么轻,那么微弱,这些日子以来,他没有联系过她,可是这一秒,光是听见她的呼吸,他似乎就觉得够了。
“我暂时回不去了。”他终于开口。
沉默片刻后她说,“我在家等你。”
千头万绪纷至沓来,他一时无从表述,末了,只是沉沉地“恩”了一声。
合上电话,雷绍衡也抽完了最后一口烟。
白滨这天醒得格外的早,白晶晶正帮父亲梳理头发,白滨看着女儿,满眼都是愧疚,心疼得很,从小妈妈就不在身边,现在他也快要离开她,留她一个人,他定是不放心的。
白滨摸了摸她的头,白晶晶便撒娇地抱住了他,“爸。”
“晶儿,爸这一生没有什么大出息,也没有给你留下什么,更没好好待你。爸就一个心愿,希望你平平安安,找个好依靠,安稳地过一辈子,不求大富大贵,简简单单才是真。爸觉得和平是个好依靠。”
“和平是哥,我怎么可能和哥哥……”白晶晶急急说道,话到一半,又低下头去。
和平是好,可是她的心里只有一个人,再也空不出多余的位置。
白滨自然明白她的心思,不由得深深叹息。
也许这就是天注定,注定他们父女都逃脱不了。
幸福的日子总是短暂的,那天夜里雨下的很大,雨点打在玻璃上吱吱作响。天气愈发有些闷,白滨大口的喘着粗气,他觉得自己的时候快到了。雷绍衡和孟和平站在床头,白晶晶在一旁红了眼睛。
白滨的双眼,直直地望向雷绍衡。
“白叔,我在这里。”雷绍衡道。
“你……你能不能答应我……”白滨喘得更厉害,几句话说了半天,“晶儿,你替我好好照顾她,像妹妹一样照顾她,这一辈子,像妹妹一样,你一定要答应我,你答应我……”
雷绍衡点了头,“好。”
白滨觉得眼前有道白光闪了过去,他恍惚间好像看到卓蕾就站在他面前,她还是那么的美丽,黑暗中她被蒙住了双眼,而那条黑布在揭下的刹那,却如蛇一般紧紧绞上他的脖子,那是一种窒息的感觉,他却对上她的眼睛,在她的注目中,他觉得自己终于可以解脱了。
“我……我有罪。”白滨喃喃说道,终于没了气。
……
白滨死在了五月二十日这天。
冥冥之中,似乎有所牵绊。
按照当地的风俗,给白滨安葬入土。
几乎都没有亲属来相送,一个村子里的村民倒是来了。
村长也来了,他对着白滨的遗体行礼鞠躬,又是走到雷绍衡身边叮咛嘱咐,“老白就这么去了,留下了晶晶这个孩子,你当大哥的,还要操心费心了。幸亏晶晶也大了,也能够照顾自己。可怜这个孩子,她妈也真是狠心,这么多年都没有回来。”
村长的话让雷绍衡心中翻起波涛,默默点了头,却是什么也没有说。
他扭过头望去,那间停放白滨遗体的小屋子里边,那个扎着一条粗粗辫子,披麻带孝的女孩儿低低地哭泣着。其实这些年来,他已经鲜少看见她哭泣了,每次过年他才会回来这里,她总是笑的阳光灿烂,飞奔到他怀里又吵又闹。
自从白滨的腿瘸了以后,白家的生计就愈发窘迫。
白家原先只有白晶晶一个孩子,后来多了个他。
再后来,又多了个孟和平。
白晶晶的母亲,在那个遥远的年少时期,因为无法坚持下去,无法面对这样穷苦的生活,终于在一天下午,咬牙狠心一走了之。她就这样丢下了幼小的白晶晶,走得那样决绝,再也没有回来过。
雷绍衡记得白晶晶抱着他一直哭一直哭。
那是她哭的最厉害的一次。
虽是家中任性淘气的小公主,可从来也没有那么哭闹过,好像失去了生命里最珍贵的。
直到哭累了,白晶晶才在他的怀里睡着。
雷绍衡还记得,白晶晶的母亲是为了什么和白叔大吵一架。
那个夜里,他们的争执他全都有听见。
白姨要求白叔将两个孩子送走一个,家里实在是太穷了,根本就负担不起那么多孩子。白晶晶是他们的女儿,亲生骨肉,自然是不肯送走的。那么就只剩下雷绍衡和孟和平两兄弟了,白姨为了减轻负担,强烈表态,必须要送走他们之中的一个,不然这日子就没法过了。
一向木讷不善言辞,甚至是老实到有些愚笨的白叔,却在当时发了火。
他告诉白姨,两个孩子,一个都不会送走。
白姨当下不肯,又是和他闹了起来。
白姨问:日子到底还过不过?
白叔说:你要是过不下去,你走就是了!
至今都很难想像,白叔那样的男人,竟然会在那个时候,说出那样的话语。
雷绍衡后来回忆起来。
恐怕正是那晚言语上的冲突,才会让白姨下定决心离开。
按照村子里的仪式,白滨被抬上了竹筏,他要被渡到对面的河岸去。
听说人死之后,会经过一条叫作奈河的河流。
过了奈河,便在那奈河桥头喝下一碗水。
有人管那叫孟婆汤。
也有人管那叫忘情水。
正是黄昏十分,暮色也渐渐深浓。田野如此苍翠,山冈上的花儿还在绽放,不知要开到何时。远离了温暖的村庄,一行人抬着竹筏来到河岸。竹筏的前头,由亲人抬着。雷绍衡与孟和平两人就走在前头,白晶晶则跟在竹筏后头。河的对岸,村长带着几个村民等着。他们将竹筏放入水中,白晶晶放手一推,撑筏人拨开河面淌水而去。
白晶晶站在岸的这一头。
只见他离他们,越来越远,逐渐消失在深凝的黑暗中。他黑色的衣角带着涉水而过的潮湿,他终于抵达,她看到他到了彼岸。夜里寂静,一群归去的鸟儿飞过头顶,他仰头而睡,似是在倾听鸟群飞去的声音,再也没有了痛楚。
白叔入土为安,这边在守夜。
那屋子里亮着一盏小灯,混沌的澄黄色,白晶晶就这么伏着桌子睡着了。
孟和平替她披了件衣服从屋里出来,看到雷绍衡坐在院子里,便递过一罐啤酒,雷绍衡接过,打开啤酒,喝了一大口。
“大哥,晶晶该怎么办。”孟和平问道。
雷绍衡捏着瓶罐,“她一个人在这里,我也不放心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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